主题：明月旧稿：创作启示录（二） 文艺创作中的形象思维

文艺创作中的思维问题是一个非常广泛、古老和深奥的问题．古今中外许多著名文艺理论家对这个问题的研讨都非常重视，写出的著作可谓汗牛充栋．将他们的文艺理论应用于创作实践中，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我对这个问题一直比较感兴趣，也写过一些文章，但总感到肤浅、不深刻．今天，再一次对这个古老的思维问题进行研讨，希望广大文坛朋友不吝赐教，一起讨论，共同提高．顾城诗云：＂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将用它去寻找光明．＂我们在文艺理论上艰难跋涉,就是为了进入真理的天堂，走向光明．

把从感性认识所得来的各种映象加以整理和安排,来达到一定的目的，这就叫形象思维．把许多感性形象加以分析和综合，求出每类事物的概念、原理或规律，从感性认识飞跃到理性认识，这就叫抽象思维．文艺创作中一般不用抽象思维，而必须用形象思维．这是文艺的特殊本性决定的．归纳来讲，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是文艺特殊的对象内容决定的．文艺和科学这两种认识方式,从总体上说，都是以客观社会现实和主观思想意识为内容的．但是，文艺有自己独特的生活内容和真理内容．文艺的内容是以活生生的人和人的灵魂世界为中心的整体的人生流程,是情理交融的诗的思想,是丰富的人生哲理和审美意蕴．艺术家要打开人物心灵殿堂的门扉，只有以心换心，此外别无它法．文艺要传达某种思想，只容纳诗的思想．这种思想同感受情怀交织在一起，是通过感情的交锋而迸发出来的，具有生命力和感染力．同人生流程和具体形象一体化的思想，只有用形象思维，才能获得创作的成功．

其次是文艺反映评价生活的特殊手段决定的．文艺与哲学传达真理的手段是不同的，别林斯基说：＂诗是直观形式中的真理．＂用情感和想象来描述，具体展示真实的存在，这种传达真理的特殊方式，决定了艺术家在创作中必须始终清楚地看到形象．也就是说，必须始终用形象来思考．

最后是文艺发挥社会功能的特点决定的．列宁说：＂世界不会满足人，人决心以自己的行动来改变世界．＂人们要改造世界，必须首先认识世界，把握世界发展的规律．而认识和掌握世界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这是因为人们的精神需要是多方面的．人类通过自己的思索探求来获取精神财富，从自由的描摹回味中，领略创造的乐趣．而要让读者成为一个积极的欣赏者，审美意蕴的品味者．那麽，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在面对生动的生活图景时．自己就要发现审美意蕴，就要为之心摇神驰，就要先被感动．艺术家的这种审美心境当然只有在形象思维的过程中才能创造出来．所以，形象思维是文艺创作的不可更易的客观规律．

＂形象思维＂作为一种人类特有思维形式，同＂抽象思维＂一样，都要经过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如此循环往复的一般思维过程．它们的思维对象，都是客观的现实生活；它们的出发点都是在实践中去把握个别事实与现象；它们的认识过程，都要经历分析、综合和概括程序；都要经过从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的飞跃；它们的思维结果，都是关于现实的内在必然联系，都是对于事物的普遍性和规律性、真理性的认识；它们的使命都是要发现生活的必然趋势，去指导人们改造世界的伟大实践．

形象思维在遵循一般思维规律的基础上,又有它自己的特殊规律．

形象思维以感性意象作为思维的基本单位．艺术家运用形象思维来创造作品，主要是通过形象画面的联系、变化与推移，来舍弃偶然现象，实现对本质必然的表现．故艺术认识要以具体感性的表象、形象、场景和事件作为思维手段，感性意象是形象思维的细胞．艺术家从外界摄取的表象，都不取抽象思想形式，而取形象思想形式．都是凭借感觉形式出现的表象，能显示某种感性特点关系或结构形态的，表现出个别特殊的感性色彩的意象．艺术家只有把感觉形式的表象作为细胞，才能构筑出充满生命活力的艺术形象．

形象思维以形象的逻辑运动作为思维的基本途径．艺术家的形象思维活动，始终要依靠形象与形象的联系、排列、对照、推移，依靠有内在逻辑联系的形象运动来进行．形象思维的过程，就是形象在艺术家的思维中持续不断地活动的过程．

形象思维以人及特定的整体生活为认识内容，同时又贯穿着艺术家的主体心理要素．文艺创作中的形象思维是以活泼的有生命气息的人为中心的，这样，形象思维活动所认识的生活，必然同实际生活一样，到处有生动活泼的个体形态和有机完整的综合体．艺术家在形象思维中，始终贯穿着丰富的想象和情感活动．活动的走向，深深地打上艺术家鲜明的主观心理印记，蕴藏着艺术家的情操和境界．

形象思维以富有审美意义的生动艺术形象作为思维的结果．艺术家在文艺创作中始终以生动的感性材料为思维手段，以人的整体生活为思维对象，在感性意象的整合中完成思维过程，从而创作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鲁迅先生通过形象思维，创作出大批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如阿Ｑ、孔乙已、祥林嫂等．这一个个生动感人，以生活一角显现整体社会风貌的艺术形象体系，就是形象思维的成果，即达·芬奇所说的＂第二自然．＂

艺术家进行艺术创作时，看到思维材料的具体性，还不能避免以形象图解本质的岐路，还需要研究．为了创造饱含情思而又引人入胜的艺术形象，艺术家在运用形象的感性材料时，必须具备以下特征，才能进入审美创作的境界．

 用有特征的细节进行思维．在众多的感性材料里，有一种特别值得注意的事物，使他发生强烈的感动，并成为艺术形象的核心．这个最初的感动，就是一个有特征的细节．它是具体感性的，不是平庸芜杂的，而是有特征、有表现力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的形象思维，首先就是有特征的艺术直觉思维．人的感知活动总是在现有的＂心理定势＂的基础上进行的，当人在感知一个对象的时候，他所获得的感觉内容，是他过去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所造成的全部心理功能、精神追求、文化素养的指引与参预下，综合而得的产物．艺术家的形象思维一般说来无需经过一个由现象到抽象，由形象到概念的心理活动过程，而可以依靠艺术的直觉能力，直接从社会生活现象中观察、感受、把握到真理，这是形象思维特有的心理过程，是手脑并用的实践性思维．艺术家对特征性细节感性材料的发现和感觉，都是在实践中完成．形象思维所依靠的感性材料不只是一种单纯属于客体生活的零碎无序的具体印象, 而是一种特征性的细节, 一种艺术感觉和艺术直觉, 一种与实践密切结合的感性材料．<br>   想象是形象思维的中心环节．想象是在人脑中对已有记忆表象进引加工、改造而创造形象的心理活动, 想象可以分为再现性想象和创造性想象, 创造性想象是对原有的表象材料, 经过加工、改造、生发、合成的工夫, 塑造出原来没有的, 甚至超越实际生活形态的崭新的艺术形象．黑格尔说：＂真正创造就是艺术想象的活动．＂形象思维的想象活动，并不只是单纯的形象显现，离开了感受体验，感性材料再丰富，想象与形象思维照样不能构思出＂活＂人来．所以，形象思维也可以说是以活人为对象，以体验为方式的想象的思维．

 情感是人类生命的本质力量．形象思维活动前进每一步的脚印上,都闪烁着艺术家心境情怀理想追求的光影．情感是艺术家展开形象思维和使多种心理因素、功能协同活动的动力．只有客观事物使艺术家＂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的时候，才有好诗诞生．感情在形象思维中的作用，首先就表现为一种动力，推动形象思维的展开，调动各种心理功能协调活动，从而将生活形象催化为艺术形象．在形象思维中，情感还是沟通各种审美心理形式并使之升华的网结点与聚焦点．艺术家在进行审美创造时,需要运用各种审美心理形式,所有这些审美心理形式，都为审美情感所调遣、所吸咐、所组织、所沟通，而造就成有机完整的审美意象．感情在形象思维中的作用，不仅表现为从外部推动思维活动的展开，影响思维活动的方式，而且表现为直接成为形象思维的重要内容，并在用艺术媒介构成的艺术形象中，获得客观化和物态化．感情对于形象思维的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孕育形象的作用．艺术家在接受了生活的赐予，发现了足以成为形象胚胎的感性细节之后，就会全神贯注地用自己心血和情怀，来培育和滋养它．应该说，任何一个成功的艺术形象，都是作家的心血浇灌长成的．事实上，艺术家要使自己的表现对象―――无论是人还是物―――真正具有生命活力，最有效的途径就是深入到对象的本性中去，把自己化作对象．艺术家在形象思维过程中，就是通过这种人我不分、物我两忘的心理体验方式，把活力和生气，流注到自己创造的形象中去的．因此，艺术家在形象思维中，必须要非自觉地用感情，用变态心理去滋润、感化、化育、再造创作的对象．

鲍姆嘉通在给美下定义的时候，称艺术是＂以美的方式去思维而创造的精神产品．＂这就是说艺术家进行构思创作时，他的思维方式，必须服从美的规律．艺术家在创作中，不管自觉与否，都有一个审美态度，都是在寻觅美、追求美、赞赏美，并且将自己的审美观念，渗透到作品之中，通过生动的艺术形象，表现心灵的美和生活的美．故艺术家在运用形象思维时，要用审美眼光来直感对象的感性材料，用审美理想来拓开想象的广阔时空，用审美情志来化育对象的生命伟力，从而创造出富有审美价值的艺术形象．

以上是从理论上对形象思维的发展规律进行的探讨，下面结合具体的诗词对形象思维的规律作进一步分析．在中国古典诗词理论中，形象思维一般指狭义形象思维，就是指用具体事物的形象来表达抽象的思想感情．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表达方式：

（一）先写形象，从形象中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二）主要写思想感情，没有描绘具体形象，但从抒写的思想感情中蕴含着具体形象，从而感到诗中所写的思想感情不是抽象的，是跟唤起的具体形象结合的．（三）既写形象，也写自己的思想感情，通过两者的结合来表达．

光写形象的．虞世南《咏蝉》：＂垂缕竹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写蝉饮露水，在高树上叫，所以声音传的很远．作者要表达一种什么思想没有明说，是通过咏蝉表达出来．居高的＂高＂有两层意思，一方面跟饮清露联系，一方面跟疏桐联系．古代有凤凰非梧桐不栖的说法，所以这个＂高＂不光要地位高，还要品格高．品格高而地位高，他声音的影响才大．这个意思通过蝉的形象来表达，是形象思维，这是咏物的方法．也有写景的，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作者写空山、深林、日光返照青苔，还听到人语．作者的思想感情没有直接写出，但从这些景物中间，显出环境的幽静，作者心情的安闲，所以他才会注意到＂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是从写的景物中透露心情，也就是用形象来表达情思的形象思维．从这两首诗看，作者写的是形象，但作者选择这些形象来写时，主要不是写蝉的形象，不是要写空山、深林、日光、青苔，作者对这些形象产生了思想感情，借这些形象来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才构成了形象思维．

主要写思想感情的．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前不见古人，只是一般地提到古人，没有具体地写某一古人形象．后不见来者，来者也没有具体写．念天地之悠悠，天地跟悠悠结合，指对宇宙无穷所发的感叹，也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独怆然而泪下，泪下是形象，但这个形象不能表达当时作者的形象思维．当时作者的形象思维是什么呢？当时作者被贬为军曹，受到打击，一次登上幽州的黄金台，想到燕昭王在台上接待四方来的人才，如乐毅等人．因此前不见古人的古人里，有具体的形象．后不见来者，这个来者指象燕昭王这样一类人．当他登幽州台时，即使真有这样的来者，他也碰不到，他碰到的是跟昭王相反的武攸宜，昭王重用人才，武攸宜排斥、打击人才，他亲身感受到这种打击，所以登幽州台落泪．从幽州台的古人形象里，可以唤起黄金台、昭王等具体形象，从而体会到作者的感情，于是作者的感情就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形象思维了．后两句是说，在封建社会的天地悠悠中，像作者那样遭遇的人不知有多少，他的落泪不光是为自己，也在为和自己同样遭遇的人落泪了．

既写形象，也写自己的思想感情．李商隐《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前四句写形象，后四句写思想感情．高难饱，恨费声，既是写蝉，也在写自己．五更疏欲断，从白天叫到夜里，叫到五更，已经叫不动了，声疏欲断，可是找不到一点同情，把身世遭遇借蝉写出来，不落痕迹，精湛工整．后四句写自己，为了做小官像萍梗一样飘流，故乡的荒荒芜已经平治，可以回去，蝉鸣似相相警戒，我也举家清贫．这首诗，前四句的写法，同虞世南的《咏蝉》相似．作者生活上的感受，跟蝉的形象结合，构成形象思维．后四句，用梗泛作比喻，联系故园的平整，用拟人化的手法写蝉，称它为为君，他的思想是和形象思维结合的．这种写法在诗里比较多见，因为诗以抒情为多，容易抒写自己的感情，把抒情和咏物结合起来，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雍容老师《无题》是篇好诗：＂十年心力尽消磨，恍似无风过薜萝．遥念潮音东海上，辙中之水已无多．＂这首诗前两句写思想感情，点明经过十年磨砺，身心很疲惫，时光在消磨．用＂无风过薜萝＂暗喻生活单调、平谈，无所事事．下面两句借用庄子＂涸辙之鲋＂寓言故事里的形象来反映抽象思想的．故事如下：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候．监河候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二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升斗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这个寓言给了我们很多形象、很多联想．李白《江东使君叔度上赠史郎中》诗：＂涸辙思流水，浮云失旧居．＂用得也是这个典故，跟雍老师的《无题》诗有异曲同工之妙．读了这首诗，通过这个寓言故事，我们可以通过车辙里的小鱼，浩瀚的东海这些形象去领会作者的思想感情．这样，作者的思想很自然地表现出来．那就是：现在虽然客居星岛，像车辙里的小鱼，但心中时刻遥念着东海，向往着祖国和家乡．那里才是自己施展才华和抱负的真正舞台，爱国主义情操溢于言表，读后深深为之感动．这是一种典型的思想感情与具体形象结合，又通过具体形象加深思想感情的形象思维创作方法，只有深刻地理解后，才能产生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和尚之花《咏筷之》也很有特色：＂昔汝青青，南山之麓．南山幽幽，群莺起伏．涧泉淙淙，山石簇簇．兰蕙斯馨，松柏为伍．自被斧斤，斫而为箸．唇吮齿噬，汤沾汁濡．渭水虽清，不及于鲁．谁言君子，可以免俗？＂前八句写竹子青青的色彩，生长在南山．南山风景宜人，莺歌燕舞．南山泉水叮咚响，山石一簇又一簇．这里兰花蕙草芳香，终生与松柏相伴．这八句写形象，用竹子比喻君子的的高贵与儒雅．后四句也是写形象，写竹子被斧刀砍下制成筷子后，整天在别人嘴里吮吸，被人用牙齿咬磨，天天和汤汁为伴．暗喻君子改变环境后，变俗气了．最后四句表达思想感情，用陕西渭水的水虽清，不等流到山东就变浊了，来说明君子也不可以免俗．这首诗前面都是写形象的，只有后面两句才是作者要表达的思想，这也是一种形象和思想相结合来表达抽象道理的形象思维创作方法．这首诗,仔细分析一下，会发现有强烈的现实意义，是对那些腐败分子最形象的讽刺．腐败分子加入革命队伍时，总是像个君子，既文雅又谦逊．为了争得一官半职，伪装成积极的样子，阴谋得逞后．也就由清变浊，走向了犯罪的道路．这首诗非常可贵的地方就在于，作者的思想倾向是从场面和形象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没有特别地把它指点出来．

以上仅从形象思维一般理论和诗歌创作实践中形象思维问题两个方面对形象思维理论作了简单扼要的论述．其实，形象思维理论涉及到艺术的各个方面，西方各国文艺理论家对这一问题的探讨到了深入阶段．它和文艺心理学、观念联想、移情作用、内摹仿、创造性想象等各方面都有广泛而持久的联系．限于篇幅和时间，不便将其展开，等以后思考成熟后，将其补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让我们共同努力，把文艺创作理论研究推向更高、更新的发展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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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雨之城

这篇有些意思了，看出来是下了功夫的。

“文艺创作中一般不用抽象思维，而必须用形象思维．”这句醒目。送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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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阳子

也拜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