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诗选》注释商榷
王英志先生多年致力于袁枚研究，成果斐然，在此领域作出了突出的贡献。继《性灵诗派研究》、《袁枚评传》、《袁枚全集》等一系列专著之后，《袁枚诗选》也于2009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无疑为袁枚诗歌的爱好者与研究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然而其中也存在一些注释与文本的讹误。本文择其重要者胪列于下，加以商榷，同时祈正于方家。
（一） 别常宁
六千里外一奴星，送我依依远出城。知己那须分贵贱，穷途容易感心情。漓江此后何年到，别泪临歧为汝倾。但听郎君消息好，早持僮约赴神京。
关于“穷途容易感心情”
《注》曰：“穷途：困窘的境遇。陆游：‘穷途多感慨，老境少知闻。’感心情：感知对方内心的情谊。”[①]
按：“穷途容易感心情”即“穷途易感”之意。苏轼《答丁连州朝奉启》：“穷途易感，永好难忘。”明·王次回《感怀杂咏》（其二）：“穷途易感如杨子，旧里难归似柏人。”“心情”是并列结构，如元稹《酬乐天叹穷愁见寄》：“老去心情随日减，远来书信隔年闻。”张籍《和李仆射秋日病中作》：“犹疑少气力，渐觉有心情”；白居易《赠韦八》：“容鬓别来今至此， 心情料取合何如”，其中与“心情”对仗的“书信”、“气力”、“容鬓”，均为并列结构。所以不能将心情解释为“内心的情谊”。
（二） 入翰林
弱水蓬山路几重，今朝身到蕊珠宫。尚无秘省书教读，已见名笺字不同。斑管润生红药雨，锦袍香散玉堂风。国恩岂是文章报，况复文章尚未工。
关于“斑管润生红药雨，锦袍香散玉堂风”
《注》曰：“斑管：指毛笔。红药雨，雨的美称。红药，芍药花。这里形容文思泉涌，笔落如雨。”[②]
按：此二句是倒装句，正常语序应为：“红药雨生斑管润，玉堂风散锦袍香。”只是说芍药开花时雨水较多，令斑管生润而已，并非“形容文思泉涌”。七律中二联对仗，上下两句结构需相同。如果是“斑管”生“红药雨”，则下句所散者亦应为“玉堂风”，“锦袍香”令“玉堂风”散，无疑不通。正常应为“玉堂风”散“锦堂香”，以此推之，上句必为“红药雨”生“斑管润”。另外，从字词的搭配上来看，“红药雨”也应指自然之雨，而非文思之泉。古典诗词中“润”多与“雨”相关，如张籍《和李仆射雨中寄卢、严二给事》：“晚润生琴匣，新凉满药斋。”崔湜《冀北春望》：“雨歇青林润，烟空绿野闲。”李峤《奉和春日游苑喜雨应制》：“叶向朝隮密，花含宿润开。”杜甫《春夜喜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三） 分校
……可惜一卷文超群，‘五经’纷纷井大春。主司摇手道额满，怪我推挽何殷勤。明知额满例难破，额内似渠有几个？狱底生将宝剑埋，掌中空见明珠过。吁嗟乎！科名有命文无功，君不见李方叔、苏文忠！
关于“‘五经’纷纷井大春”
《注》曰：“五经：五种儒家经典，《诗》、《书》、《礼》、《易》、《春秋》。井大春：人名。为袁枚推荐的优秀考生。
按：“五经纷纷井大春”是一句俗谚。井大春指东汉郿县人井丹，字大春，年轻时在太学读书，通五经，善谈论，京城有时谚为“五经纷纶（渊博）井大春”。此处是用“井大春”泛指优秀人材，非专指。
关于“君不见李方叔、苏文忠！”
《注》曰：“李方叔：李荐，字方叔，华州人。北宋文学家。苏文忠：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后略）。”[③]
按：清陆以《冷庐杂识》载：苏文忠公典贡，举遗李方叔，吕大防有“失此奇才”之叹。文忠殁，方叔哭之恸，且为相地卜兆，作文祭之曰：“皇天后土，鉴一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万古英灵之气。” 盖其知己之感，有不在形迹之末者，非若薄俗之士，徒以穷达判恩怨也。袁枚将两人并提，表示对遗才的可惜之情。王注过于简单。
（四） 晚坐
晚坐碧波上，飘然白练裙。月高沙鸟语，烟尽水天分。洲荻响成雨，渔灯红入云。更深犹可喜，官鼓断知闻。
关于“飘然白练裙”
《注》曰：“白练裙：洁白的丝裙。形容长江白浪。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澄江静如练。”[④]
按：“白练裙”在此处应指诗人自己的装束，诗人未必真的身着白练裙，而是以此来表达一种品味。白练裙典出《南史·羊欣传》：“南朝宋羊欣年十二作隶书，为王献之所爱重。欣夏月着新绢裙昼寝，献之见之，书裙数幅而去。欣加临摹，书法益工。”此诗题为《晚坐》，且诗中出现“月高”、“渔灯”、“更深”字样，可知是无法像谢朓那样望见“澄江静如练”的。因为谢朓远望时还可以见到“余霞散成绮”，可证是黄昏时分。且江如白练，只能从远处望见，前面已言“晚坐碧波上”，“碧波”如“白练裙”，亦自相矛盾。
（五） 江中看月作
江风送月海门空，人到江心月正中。万里鱼龙争照影，一船鸡犬欲腾空。帆如云气吹将灭，灯近银河色不红。如此宵征信奇绝，三更三点水精宫。
关于“三更三点水精宫”
《注》曰：“三点：多次指点。[⑤]
按：“三更三点”在古代是表示时间的专用词。《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对更点的解释为：“更：夜里的计时单位，一夜为五更，每更约二小时 更点：古代用铜壶滴漏计时，把一夜分为五更，一更分为五点。”一点为24分钟，三点即为72分钟，三更从夜间11时算起，则三更三点的确切时间应为0时12分，正是人们夜半熟睡的时间。宋·张继先《度清宵》词曰：“三更三点三更中。烟开雾敛静无风。月华迸入水晶宫。四方上下同一空。光明遍转华胥同。千古万古无初终。铁蛇飞舞如流虹。倒骑白凤游崆峒。”此词将“三更三点”与“水晶宫”联系起来，疑为袁枚所本。另李商隐《夜半》：“三更三点万家眠，露欲为霜月堕烟。斗鼠上堂蝙蝠出，玉琴时动倚窗弦。”《金瓶梅》第九回：“听那更鼓，正打三更三点。回头看那土兵，正睡得好。”金圣叹《》：“三更三点月如盆”（《？？》）。
（六） 宿白土不寐
野店卧秋夜，满床如水生。万重心事集，半点壁灯明。欲起虑惊众，无聊且数更。一层窗纸白，第五次鸡鸣。
关于“野店卧秋夜，满床如水生”
《注》曰：“如水：喻月光。”[⑥]
按：“如水”当指秋夜凉意如水。张籍《杂曲歌辞·秋夜长》：“秋天如水夜未央。”司空曙《和卢校书文若早入使院书事》：“解带独裴回，秋风如水来。”无论是“秋天”还是“秋风”，“如水”均指凉意如水。又白居易《早朝贺雪寄陈山人》：“须鬓冻生冰，衣裳冷如水。”张碧《林书记蔷薇》：“东风折尽诸花卉，是个亭台冷如水。”李商隐《和郑愚赠汝阳王孙家筝妓二十韵》：“蠹粉实雌弦，灯光冷如水。”袁枚此诗中没有月亮出现，故不能武断定论为“如水”是“月光如水”，而只应是前句出现之“秋夜”如水。
（七） 好作古文苦无题目，寻春辄不如意，戏题一首
有笔无题每自嗔，黄金何处买阳春？论文颇似升平将，娶妾常如下第人。
关于“论文颇似升平将”
《注》曰：“升平将：太平时期的武将。喻古文无力量。”[⑦]
按：此处非指古文无力量，而是针对好作古文“苦无题目”所发的感慨，古文高手找不到合适的题目，恰如升平时期的勇将找不到敌手一样。若说古文无力量，难道骈文更有力量吗？
（八） 寄聪娘（其二）
一枝花对足风流，何事人间万户侯！生把黄金买离别，是侬薄幸是侬愁。
关于“何事人间万户侯”
《注》曰：“何事：何必侍奉。万户侯：汉代制度，列侯食邑，大者万户，小者五六百户。‘万户侯’即食邑万户的侯，此指朝廷权贵。全句亦即‘万户侯’不值钱之意。[⑧]
按：此处暗用王昌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之意。即：日日相对，风流惬意，为什么要有寻觅功名（万户侯）这样的事呢？何事，非何必侍奉。
（九）《南楼独坐》（二首其一）
清凉山色酒杯边，身在斜阳小雪天。成佛肯居才子后，争名难到古人前。万重白骨堆青史，六代黄金散暮烟。我欲骑鲸游海上，笑他不达是神仙。
关于“成佛肯居才子后”
《注》曰：“谓自己先要作诗成才子，而不是念经成佛。
按：袁枚生平不信佛，自然不会存先成才子再念经成佛的打算。如他的《遣怀杂诗》云：“贪生学仙少，畏死学佛多。生死两相忘，仙佛如余何。”[⑨]此处当用谢灵运典。据《南史·谢灵运传》记载，谢灵运曾经对孟觊说：“得道应须慧业，文人生天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汤用彤说：“此所谓慧业，想必顿照之意也。”[⑩]袁枚此句诗的意思是“若论慧业，他不让于前代以慧业自负的谢灵运。”实是自负聪明之意。
关于“争名难到古人前”
《注》曰：“谓自己不想与古人争名。”[11]
按：此句袁枚并非说他不想跟古人争名，而是遗憾出生得晚，难与古代优秀诗人一争高低。袁枚在《再答陶观察书》[12]的信中曾有过这样的论述：“若夫仆之所自信者，则固有在矣。周官三百六十，谓非其人莫任者，今无有也。唐宋此境非难到，苦学植少，让古人之我先，?焉以早达为悔。行且就去，将从事焉，尽其才而后止，不比立功名束手而听之天也。舍得为不为，当可去不去，公其谓我何！”可见，与古人争名（超越古人）是袁枚诗书事业的目标之一。如何能说他不想与古人争名呢？
（十）题竹垞《风怀诗》后
尼山大道与天侔，两庑人宜绝顶收。争奈升堂寮也在，楚狂行矣不回头。
关于“争奈升堂寮也在，楚狂行矣不回头”
《注》曰：争奈：怎奈。升堂：《论语·先进》：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此指“厕身两庑”。指死后被供入孔届陪享祭祀。寮：丑陋小屋。次句（前略）比喻朱彝尊我行我素，不“升堂”而住小屋。[13]
按：“寮”通“僚”。《左传·文公七年》：“同官为寮，吾尝同寮，敢不尽心乎？”此处指诗序中“按元、明崇祀之典颇滥，盖有名行无考，附会性理数言，遽与程、朱并列。”的那些人。就因为那些碌碌无奇的“寮”们也被升堂祭祀，所以朱彝尊才“耻之，托词自免”。“升堂寮也在”分明指“寮”亦升“两庑”之堂，与“两庑人宜绝顶收”的原则相背，故引起“楚狂行矣不回头”的愤激反应。既已不回头，何来不升堂而住小屋之说？
（十一）《湖上杂诗》（二十一首选二，其二）
谁家爱唱玉玲珑，笛自西飘曲自东。一夜摇荡声不定，知他船在水当中。
关于“谁家爱唱玉玲珑”
《注》曰：“玉玲珑，喻声音清脆。白居易：“柱触玉玲珑。”[14]
按：“玉玲珑”当为下句“笛自西飘曲自东”中的“玉玲珑”曲，具体为何曲待考。如果将玉玲珑解释为“声音清脆”，则首句的意思为：谁家用清脆的声音爱唱[]，后面缺少一个宾语，诗意不完整。
（十二）《日日诗》
日日奇峰迎面过，不能图画只能歌。老夫可奈看山后，愈觉胸中块垒多。
关于“愈觉胸中块垒多”
《注》曰：“块垒：原谓垒积的石块，此比喻胸中郁积着不平之气。元好问《论诗绝句》之五：“何物能浇块垒平。” [15]
按：此诗并无悲郁结胸的情绪。袁枚生性爱游山玩水，前两句：“日日奇峰迎面过，不能图画只能歌。”分明是一副饱看奇峰后，志得意满的神态。结句“块垒”既非指石头，也不是指“胸中郁积着不平之气”，而是指日日所见之“奇峰”。正因为看山以后胸中多添一山，故言“愈觉胸中块垒多”，把看山的喜悦以调侃出之，而不是表达悲愤不平之气。又如作于此诗前一年（１783）的《从慈光寺步行穿石洞上木梯到文殊院》结句云：“到寺魂小定，满胸山尚摇。”可参读。
（十三）《杂书十一绝句》（选二，其一）
小立芳塘有所思，休文倚语合删迟。中通外直莲花性，尚有缠绵不断丝。
关于“休文倚语合删迟”
《注》曰：“休文：美文。休，美。《诗?商颂?长发》：‘新诗绮语亦安用？’此实指浮靡之词。”[16]
按：休文是南朝文学家沈约的字。宋蔡伸《柳梢青》：“丁香露泣残枝，算未比、愁肠寸结。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赵鼎《点绛唇》：“消瘦休文，顿觉春衫衬”。沈约有《忏悔文》曰：“性爱坟典，苟得忘廉取非。其有卷将二百，又绮语者众，源条繁广，假妄之愆，虽免大过，微触细犯，亦难备陈。”绮语也不是《注》所解释的“浮靡之词”，而是指关涉男女风月的情诗。
[①] 王英志《袁枚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⑩]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昆仑出版社2006年版，第4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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